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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乐社区,夜读|母亲也许会忘记,但我们记得

摘要: ...

2022年一个深秋的下午,七十三岁的母亲在家门口走丢了。

等我从妹妹朋友圈的寻人启事看到这个消息,已是两个小时之后。远隔千里,我只能发个朋友圈,拜托老家的朋友帮忙,在恐惧和焦灼中等待。所幸那天并不太冷,所幸老家只是个小地方,母亲游荡四个小时后碰到了一位熟人,最终平安回家。姐妹三人在万分庆幸之余心情沉重,我们知道:母亲病了,我们一直畏惧又担忧的阿尔兹海默症,真的来了。

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说不准。跟母亲同住的姐姐最先感觉到了异常,一年前就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,但那次做认知量表,她几乎得了满分。可惜量表说明不了一切,症状已经挨个出现,她偶尔忘关燃气,逐渐兴趣减退,最大的变化就是空间感混乱,开始迷路。

有一次迷迷糊糊走到了出城的高速路口,幸亏带着手机,姐姐及时赶到带她回了家,不必像这次一样全网通报,惊动四方。虽有前车之鉴,母亲出门还是不爱带手机,或者,是忘了带。她承认自己老了,但绝不相信自己会得什么阿尔兹海默症,拒绝任何相应的预防措施。我们也心怀侥幸,觉得事不至此。但家门口走丢这铁一般的事实,让我们实在无法继续逃避。

怎么办?怎么办?向来利落干练的母亲,精力充沛的母亲,不辞劳苦的母亲,喜欢运动和旅游的母亲,从此以后真的要慢慢失去所有的技能和本领,失去对世界和家人的关心,失去短期乃至长期的记忆,失去喜怒哀乐,失去行走、吞咽和说话的能力,忘记我们的名字,忘记自己是谁,变成一个需要二十四小时陪伴照顾的肉身吗?我们不知道如何面对,我们还没有学会照顾患上阿尔兹海默的母亲。

但也只能面对现实。

从第二天起,姐妹三个慢慢摸索,尝试了照护者的所有常规动作。首先保证安全:手机、手环、可通话的纽扣定位器,一个都不能少,还要尽量避免母亲一个人出门;其次保证健康:遵照医嘱对症服药,饮食清淡有营养,再加上适当的身体锻炼;第三保持社交:带母亲游山玩水,创造机会让她多跟老朋友聊天。已经退休的姐姐做主要的照护者,而我相隔遥远帮不上忙,只能充当她的负面情绪接收站。一年后,姐姐身心俱疲,于是改为我和她各管半年,身为班主任和两个学龄儿童母亲的妹妹,已是自顾不暇,暂不轮岗。

我在十年前就出于好奇开始了解与阿尔兹海默症有关的一切,自信有充足的理论准备,但直到母亲如期来到身边,才真正领略照护的艰难。

之前看过的许多电影、书籍、文章,都在反复渲染一个观点: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亲人,也许忘记了你的名字,却没有忘记爱。这么说很煽情,也足够抚慰人心,但我必须大声地反驳:不!那取决于病情的进程。随着时光流逝,他(她)会忘记你的名字,忘记你是谁,不再关心你的冷暖和悲喜,沉浸在自己的混沌和懵懂中,越陷越深。而我们作为照护者,总是很难放下对病人的期待,总会在希望、失望与绝望的反复拉扯中,承受愤怒、厌烦与自责的煎熬。

尽管还在发病早期,母亲自理能力的退化已令人震惊。走丢之后姐姐不敢让她再碰锅灶,没过多久,她就把洗衣做饭的本事统统忘光,但饭后总要坚持洗碗,却又洗不干净,我只好悄悄再洗一遍。若不提醒,她要么不记得刷牙洗脸,要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。从前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,现在所有衣物都堆在床上,仍然找不到要穿的那一件;从前最喜欢出门溜达,现在整天枯坐在窗前发呆,走一百米就要求坐下休息;她渐渐不辨冷暖,不知饥饱,冬天穿短袖,夏天穿毛裤,忘了怎么用钥匙开门,忘了怎么接听微信语音电话,可冷不丁又能拨通大姐和小妹的号码,让她们接自己回家。

更叫人煎熬的,是性情的改变。从前我们习惯了被母亲关心照顾,大事小事都要跟她倾诉交流,寻求心理安慰。现在的她已经理解不了我们遭遇的一切,苦乐悲喜只好对她闭口不言。每次讲些家长里短社会新闻给她解闷儿,她也总是不分青红皂白,一概给予无情批判。看任何电视节目她都极不耐烦,一律报以冷笑、讪笑,或者直接拔掉插头。上一秒说过的话,下一秒就否认;刚同意的事情,转头就坚决反对……饶是性子温和情绪稳定如我,一天也有至少三次想发火。

愤怒、生气,是开始照顾母亲时最突出的感受,也让我反复内疚自责。我为她不愿意锻炼生气,为她差评一切不满,为她住了三个月还不知道卫生间在哪儿着急,为她车轱辘话十几遍地重复厌烦,就连她努力在社交场合伪装正常也会让我不快,然后又在夜深人静时陷入激烈的自我批判。我知道,一切改变皆因病魔作祟,不能归咎于母亲自身。她困在自己那变形的错乱时空之中,退守着不断被蚕食的认知,依然勉力维持自己的体面,实在没有余力再做我们温暖的后盾,迫切需要女儿无私的反哺。

我之所以愤怒生气,是因为从心底里不能接受母亲不再是“母亲”的事实,身为照护者,还不适应给母亲做“母亲”的角色转换。其实,母亲目前属于非常省心的患者,她不吵不闹,大多数时候都很配合,夜里睡不着就安静地等待天亮,并不打扰别人。我们应该庆幸,也期待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下去。即便将来某天,(但愿不会吧),她完全忘记了爱,忘记了我们是谁,她自己是谁,但没关系,我们还记得。

我记得,高烧时额头上母亲那手掌的温柔;我记得,离家时火车前母亲那身影的落寞;我记得,怀孕以后母亲千里而来一粥一饭的浓香;我记得,儿子襁褓里母亲日夜陪伴忙前忙后的辛劳;我记得母亲怎样出口成章酣畅淋漓地训我;我记得母亲如何大说大笑热情投入地玩乐;我记得母亲为我搓澡,我记得母亲为我裁衣;我记得母亲六十多岁打羽毛球都比我厉害,我记得母亲七十岁出门买菜还坚持提最重的袋子,把轻的让给我。太多的记忆,凝成了我和母亲此生牢不可破的纽带,小时候她拉着我,现在和以后,我牵着她。

母亲也许会忘记,但我们记得,总有人记得。